清雪凝霜

【锦姑咒】老洋房的见证<完>

       在游走于各个房间敬完酒后,一天的婚宴终于结束。

       踩着10公分的水晶鞋,纵然经受过每天刷出几万步的磨练,房似锦依然觉得自己的双脚快要断了。徐文昌看着她摇摇欲坠的样子,让她先回房间休息,自己则起身去送别那些晚归的长辈如廖先生夫妇等,都是曾经看着他长大的,在他甜蜜童年回忆里出现过的父母的好友,还有徐有道。房似锦还想坚持的,被刚刚在化妆间陪了她很久的廖太太亲切温柔地将她强阻在房间内。她不好也不愿拂了这位优雅温柔的长辈的善意,瞥见徐文昌眼底的一抹担心,再看看自己隐隐有些抽筋的脚,只能带着歉意站在门口送走这一群长辈。 

       退下高跟鞋,卸下一天的精致妆容,洗漱成一身清爽,换上一身鲜艳的水红色真丝裙,再披上一件同色真丝外袍。房似锦觉得自己终于活过来了,浓妆艳抹在人前各种装扮实在不是她喜欢的风格。其实身上的这件裙子也不是她的风格,和她日常的装束相比,色彩过于娇艳,显得太柔美太女人了点。眼前浮现出朱闪闪送她这套衣服时咕噜咕噜转动的大眼睛和她夸张的口气:“房店长,结婚当然要穿红色的呀。这是今年的新款,不要太好看哦!”

        徐文昌还没有回来,房似锦关掉大灯,只留下两盏播撒着温柔昏黄灯光的落地灯。踱到窗边,看着马路上一辆一辆开过的车,欣赏着上海初秋的夜色,突然有一种妻子静待丈夫晚归的淡淡的压抑。房似锦关小了窗户,摇摇头,笑自己怎么突然多愁善感起来。他,她,都有自己坚持的事业追求,而仔细算来,经常晚归让人等待的,还是身为作为工作狂的她。

        “在想什么呢?”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的同时,她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回来了?”房似锦没有回头,只是往后蹭了蹭,舒服地往后靠去。徐文昌笑了一下,换个姿势搂住怀里的人, “衣服很漂亮,怎么突然开窍换了风格了?”

        “哎呀,还不是闪闪送来的,说是她妈妈帮着挑的,说新娘子一定要穿红色……”提到衣服,房似锦还是有些不自在,毕竟不是自己惯常的风格。

        “难怪……”徐文昌轻笑,“我发现你阿姨妈妈缘很好啊,朱家姆妈,苗家阿姨,还有刚刚爱瑛阿姨……”

        “爱瑛阿姨?”

        “哦,就是廖太太。我从小叫习惯了,她以前是我妈妈的闺蜜。”

        房似锦也笑,可是笑着笑着突然垮了脸,“是啊,别人家的妈妈对我都很好,可惜……”叹息的语调渐渐低下去,隐隐带着悲凉。

        徐文昌怀抱着房似锦的手紧了紧,明白她面上再嚷着房家的一切与她无关,心底还是有憾不甘的。徐文昌松开手,拉过房似锦按坐到沙发上,从挂着的西装侧袋里摸出一个红色缎面小包递过去,“给你的。”

        房似锦一脸莫名的接过打开,一条很细的银链子,老旧式样链扣处有些隐隐发黑,显见的有些年份了。“这是?”

        “家栋刚带回来的,说是你爸给你的结婚礼物,你奶奶留下的。”徐文昌伸手握过房似锦的手掌,“家栋说,你爸爸说腿脚不便,不来给你添麻烦了,还关照了他很多,说你一个人在外不容易,让他多照顾你。你妈也在旁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找了这个红缎包出来把项链包好。”

        “我不要!”房似锦抓起链子和缎包摔在边桌上。链扣磕在玻璃上发出轻轻的声响,然后和缎包一起滑到地毯上。还没有等徐文昌反应过来,她却急急弯腰拾起,紧紧握在手心滴下泪来。

        徐文昌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把他的小姑娘搂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想让她把心里的压抑都发泄出来。房似锦窝在徐文昌胸口,低低地抽泣了几下,却轻轻抬起了头,对上徐文昌关切而疑惑的目光,“你……不要忍着,要哭就哭出来吧,这儿只有我们两个。在我面前,你不需要伪装的。”

        “我没事了,真的,姑姑。”房似锦笑了笑,眼角带泪,眼神里却是一派全然轻松的样子,“本来对家,对父母已经不抱任何幻想了。至少,今天让我知道,他们还是记得我是他们的家人,这就够了。”

        “可能我的家人缘浅吧。这是第一次拿到房家的东西,我该知足了。至少,还有家栋在,如果,爷爷也还在……”她的声调从平静又变为了哽咽。

        “爷爷看得到的,他今天一定在天上看着呢!”看她又想起了爷爷开始伤感,徐文昌用指腹擦去房似锦眼角的泪,“还有我啊,从今天开始,我是你老公,老公也是你的家人啊!”相似的话,落在额头上的吻让房似锦仿佛回到了爷爷刚去世时徐文昌把她带到秘密基地时的场景,两年前也是这个男人用深沉隐忍的爱把她从崩溃中托起,一转眼,自己已经成了他的妻,她感恩上天在她经历的那么多苦难后的慷慨。

        徐文昌看着怀里渐渐平复下来小姑娘,再给一个轻轻的拥抱,然后走向洗手间。他其实也并不太喜欢西装革履的拘谨,一天下来确实也是够呛。

        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房似锦收好红色小缎包,顺手打开桌上的礼盒来转换一下心情。礼盒是紫色的,很是精致,她记得是刚刚廖太太在化妆间时交给她的。小心翼翼打开,里面一对晶莹的玉镯。房似锦拿起玉镯看了一会儿,她不太懂这种古董玉石之类,只是觉得这色泽很盈润,想着廖太太送的应该价值不菲,一会要交给徐文昌。

        放下玉镯,房似锦发现玉镯下静静躺着一个信封。小心翼翼地抽出信封,轻轻薄薄的,打开后才发现里面还套着一个淡紫色的信封。紫色信封角有些泛黄褪色,显然是有些年月了,却依然保留着素雅的花纹。信封正中,黑色的水笔印出娟秀的五个字:小姑娘亲启。

        房似锦很疑惑,除了徐文昌没有人这么叫她,可是廖太太亲手交给她的礼盒里的写封信又是谁写的呢?轻轻打开信封,更加轻柔地抽出配套的素雅紫色信纸,黑色的字体清秀流畅,只是有几处少许有些晕染。

 “未曾见面的小姑娘:

        我希望你不会看到这封信,那样就代表着我可以亲眼看见你的样子,可以亲手把你和阿昌的手放在一起,也许,还能亲手抱过你们玉雪可爱的小宝贝。只不过,当你看到这些文字时,便代表着我再也没有了这个机会。

        ……”

        第一段刚刚看完,房似锦的心就咯噔一下。她慌忙看向信尾,“肖雪梅”,3个秀气的签名工整地排列在信纸的最后,落款时间则是1998年5月,徐文昌15岁生日前一个月。

        信写的不长,只有一页半的纸,是一个母亲,对尚未成年的儿子未来人生的担忧和拜托;也是一个女人,对自己婚姻路的悔悟和无奈。她说:“我恨过我的丈夫,却也始终深深的爱着他。从二十几岁嫁给他,我放弃了自己的所学和事业,成为他背后的女人,把爱他变成了一种习惯。有人告诉我不如转身离开,但是我发现我做不到。他是我的天,我没有办法想象他成为别人的丈夫的样子。”

        她说:“阿昌是个温柔体贴的男孩,我不知道十年后的他会是什么模样,但是我相信善良宽容这些刻在他骨子里的性情不会变。可是小姑娘,我信我的儿子,但我信不了山盟海誓永不变心的情话。爱情需要双方一起经营呵护。无论你们的感情有多好,千万记得你的生活里不能只有他。否则对你是牢笼,对他是负担。旗鼓相当的爱情才能长久。”

        她说:“每天看着空荡荡的家是一种心的折磨。我不知道我能保持多久的清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会选择离开这个灰色的世界。请帮我告诉阿昌,原谅妈妈的自私,我对不起他。请代我好好爱他,在他的下半辈子。”

        她说:“亲爱的小姑娘,祝你们幸福。我把阿昌交给你了,你们,都要好好的。”

        信里某些地方有些语无伦次,字字句句含血带泪。房似锦看的心慌意乱,无比动容却又满心酸楚。在一个月后,她果然飞身而下,离开了她又爱又恨的丈夫,留下了她尚未成年从此再也不过生日的儿子。

        徐文昌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场景。他的小姑娘一身红衫坐在床上,亲朋们送的红包和结婚礼物半打开着堆在床头柜上,小姑娘拿着一张信纸神情凝重而忧伤地出神,还默默滴下泪来,像极了那天在世纪公园她吃着冰激凌的自怨自艾。

        “你怎么了?拆个红包都能拆那么伤感?”不应该啊,自从离开了翟云霄和潘贵雨的骚扰后,几乎没有什么事能让她再露出这样的表情。房家的事,刚刚洗澡前也不都已经云淡风轻的一笑而过了么。徐文昌有些疑惑,悄悄靠近。

        “姑姑……”房似锦猛然发现了他的样子,手里的信纸差点掉下,和他对视的眼神神情复杂,有慌乱,有伤痛,有疼惜,还有不知所措。几秒钟后,她犹疑着举起手,微微颤抖着将信纸递向他。

        徐文昌满腹疑惑地接过信纸,目光触及到信纸的那一刹那,大脑就像被闪电击中了一般麻痹了神经。他认得,这是他无比熟悉,深埋心底的妈妈的字迹。

        徐文昌的目光一遍一遍的抚摸那张泛黄了的信纸和娟秀的字迹,短短的信看了足足二十分钟。房似锦轻轻抽走那张薄薄的信纸,起身扶着他坐到床边。她轻轻展开他另一只紧紧握拳的手,抚平暴起的青筋,然后把他的头抱在自己胸前,如母亲般抚摸着他的头发,“姑姑……”心酸难忍,满腔的爱意和心疼在心口翻腾。这个男人,给了她阳光温暖和希望,让身边所有人感到和煦的春风拂面般的舒适。可走进他身后才能看见,他的内心深处却照不到光亮,伤痕累累,流血潺潺,被层层强压在最深处。他的心结比自己更甚。

        徐文昌把头埋在房似锦胸口,像小时候受到委屈时趴在妈妈怀里释放情绪。那是多久之前的记忆了,久到连徐文昌自己都快要忘记了。自从爸妈感情破裂,他再也没有这样释放过自己的情绪,反而总是担心着妈妈的情绪。及至妈妈飞身一跃,自己慢慢长大,长成了习惯性助人的暖男,身边人口中的圣人。总是觉得,如果当时的自己能像现在这样善解人意,也许妈妈就不会离开。这个执念占据着他的心,一年又一年,伤口结不了痂,只能强撑着一层层包裹起来,偶尔一次不经意的触碰,疼的死去活来。

        可是今天,儿时的感觉又回来了,他不再是人前永远微笑示人的徐姑姑。在他的小姑娘面前,他可以甩掉所有包袱,无所顾忌地做回最真实的自己。或许在她走进自己生活的那一天,他就不再是那个外强中干的圣人。她走进他的心,一步步填满他的空洞,一片片撕掉他强行包裹着的枷锁,再一层层抚平那些流血破碎的褶皱。及至今天,母亲的亲笔遗书突然出现,他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想象中的奔溃,甚至可以在最初的震惊过去后,平静地读完这封信,客观公正地审视起这段往事。那些经年累月积累下来的压抑着的感情,在和她的每一次互动中,在和她的相互救赎中,已经一点点慢慢释放、淡化,成为日常。

        徐文昌心里的百感交集房似锦并不知道。她只是紧紧搂着徐文昌的脖子,一下一下轻轻地抚摸,想要把自己的疼惜和支持传给他,去抵御这封来自他妈妈二十多年前的亲笔信给他带来的冲击。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感觉到真丝外衣渐渐湿润,变凉,然后听到怀里传出了一个闷闷的声音: “似锦,你是对的。”她看到徐文昌终于抬起头来,眼睛泛红,眼角带着一滴泪。房似锦疑惑地看着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弄得她摸不着头脑。

        徐文昌没有看她,自顾自说了下去:“今天看到阚先生和冯玉华了,带着4个孩子,叽叽喳喳的。他们俩离婚了,可是4个孩子还是很快乐,在爸爸妈妈之间跑来跑去。”

        “还是你说的对,夫妻之事,没有绝对的谁全对全错。如果妈妈像爱瑛阿姨一样,婚后依然有自己的事业,她和爸爸之间就不会失去话题相互错位;如果她的生活里有自己其他的追求爱好寄托,她就不会发现爸爸另有所爱后感觉人生没有了意义;如果她像冯玉华一样干脆的转身离婚,而不是赌上生命想让爸爸后悔,我现在……最多也只是跟阚家那几个孩子一样,在爸妈之间往返跑吧……”

        “妈妈她明白了,可惜已经太晚了……”

        “她这一辈子,对得起爸爸,对得起我,唯独对不起的就是她自己。婚姻踏错,可是生命没错啊……”

        徐文昌双手捂住了脸,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调整着自己的情绪,再次抬头,眼神重新清明起来,脸上的神情不再木然和紧绷。他感觉到房似锦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在微微颤抖,于是拉过她坐到身边,用调整好的正常的声调问道,“信,哪儿来的?”

        “廖太太送的礼物里夹着的。”房似锦转身拿起那个紫色的盒子,里头两支莹润的玉镯好好地躺着,“就是这个。”

        徐文昌看了眼玉镯,目光柔和。“妈妈走后,我一直都找不到这个镯子,原来她给了爱瑛阿姨。”

        “妈妈和爱瑛阿姨是最好的闺蜜,她们两个无话不说,就像是亲姐妹一样,把对方的孩子当自己的疼。这对镯子应该是我还在读小学的时候,我们两家人一起去云南旅游的时候她们俩买的,一人一个。爱瑛阿姨是书香门第,很精通这些。她们当时还戏谑我和廖家大哥,说是以后可以当传家宝传给儿媳妇。”仿佛又回到了那段父慈母爱的幸福童年,徐文昌摩挲着玉镯,眼神陷入回忆,带着淡淡的温馨的笑。

        “后来……后来爸妈感情破裂,爱瑛阿姨常来家里陪伴妈妈。应该,就是这封信封时候,廖家大哥在美国发生了点事,爱瑛阿姨和廖伯伯赶过去,还没回来,妈妈就……”徐文昌有点哽咽,他闭上眼睛长吁一口气,拍拍房似锦紧张他的手背,“我一直以为这个镯子跟着她一起碎得找不到了,没想到她寄给了爱瑛阿姨,还写了这么一封信。”

        “那这两个镯子……廖家大哥……他……”房似锦问的小心翼翼,生怕又得到一个黑色的答案。

         “廖家大哥很早就去了美国念书,思想早已西化,又在美国娶了个当地的女子。小夫妻两个对我们的古董玉石之类完全不感兴趣,爱瑛阿姨气得,这个玉镯连拿都没拿出来过。” 徐文昌脸上的表情多了一丝放松的笑意,“说来,你还真的是得爱瑛阿姨的喜欢,这对玉镯,我都只见过一次。”

        房似锦看他的表情不再那样僵硬,便也稍稍放松了情绪,“我真的挺喜欢廖太太,婚纱礼服都是她帮着我挑选的,很漂亮吧?我觉得她很随和很亲切啊。”

        “爱瑛阿姨世家出身,审美当然没有问题,只是一般人都会觉得她的和气是很有距离感的。之前张乘乘见过她一次,回来跟我抱怨说感觉浑身上下被盯得死死的不自在,然后再也不肯去见她了。”徐文昌点点头,一边珍重地收起信纸和首饰盒,“之前看到她在化妆室里陪你,我还有点担心和意外。看来,还是爱瑛阿姨的眼光比较准啊。大概和老张头一样,早就看出我和张乘乘走不到头,你才是我命定的欢喜冤家。”

        房似锦看向徐文昌的眼睛,那里不见了之前的伤痛,神采之间满溢着炽热的深情。

         上海初秋的夜色甜蜜而温柔,大马士革玫瑰精油的香气芬芳了百年老洋房。两个用人生治愈着童年的人,找到了心中缺失的那一块拼图,从此的路不再孤独。

        我是你升起的太阳,你是我永远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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